我的叔叔于勒续写

在这之后的岁月里，我一一若瑟夫，将再难忘却那张皱纹满面的脸，那双已经被海水浸泡的枯干的手和那一先令能买十三个的牡蛎！

哲尔赛岛的旅行使我们这样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本就不济的境况雪上加霜，我们的生活更加拮据了一一几乎是缩在钱包里过日子。集货市场是万万不敢再去的了，日用品也是能省就省。我的衣服已经闷得发臭，因为长久没有经过水的滋润。母亲在家里大肆宣扬地的“不洗衣服”的观念，理由是水会偷走我们本就单薄的棉衣中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纤维。两个钢子一条的法棍已经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一一还是母亲的意思：“这种珍贵的东西应当串在项链上挂到珠宝店卖！”

父亲总是在家里踱步，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一面走一面低声的咒骂“那该死的十个铜子一只的新鲜牡蛎，那五只牡蛎花掉了他两天半的工资。当他第二次经过我的面前时，他的亲弟弟已经成为了“撒旦的狐朋狗友，他自己则是真主的弃子。”就连早已同二姐跑到路易斯家那打工的女婿也未能幸免：“他的脸长得跟梨子一样！”

哲尔赛之行一年半后的一个晚上，风雪交加。我正冿冿有味地看着书，主人公刚则继承了两千万法郎，我正在心里算着这两千万法郎够我买上多少根可可豆味的法棍，够买多少只牡蛎。

门实然被敲响了。开始的声音若有若无，渐渐地愈发清晰了。我懊恼地一拍大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我刚刚才觉得近在咫尺的四千万只牡蛎不翼而飞了。

父亲慌慌张张地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还沾着未和完的稀麦糊。.

“真奇怪了。"他小声嘟囔着：“几个月都没见过人了，这会是谁呢？"莫不是以前我帮助过的车匠报恩来了?"

敲门声愈发急促了。

父亲连忙把手在桌角上一抹，蹭掉手上的麦糊。一只迷途的蟑螂不幸被父亲发现，随即被父亲一指头弹到一个见不得光的角落。他又顺手穿了一件外套，胡乱披在身上，这才准备开门。我连忙去叫母亲。

当我和母亲见到父亲时，眼前是让我永生难忘的一幕一一门口斜倚着一团漆黑的身影，像巴士地狱门前那历经了四百年风霜的大理石一样，斑驳、破旧的麻布早已被狂风撕得稀碎，露出粗糙的树皮一样皲裂的干皮。但当我借着微光看清他的脸时，我几乎吓得瘫坐在地上。

那是一张怎样饱经风霜的脸啊！黑色的玄武岩底上沟壑纵横，表面附着白色与灰色的藤壶与牡蛎壳，仅在上部凿出两道深邃的峡谷；黑色的玄武岩背面却丛生着白色的荆抹，如鲸须般，正湿漉漉地淌着水一一融化了的雪，其间依稀可见几抹赤红。两块烧得通红的木炭被人硬塞在眼眶里面，凸出一寸有余，正急切地望父亲身后，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整个身躯，嵌在门框里，向左微倾倚在门框的侧棱上。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的却是含混不清的声音，如印第安人一般发出短促的啸叫；雪打在他的身上上，但他却巍丝不动……

就在这时，那双眼忽然盯住了我，他的声音明显激动起来，右手腾出来在口袋里翻找，似乎要拿什么东西。

母亲爆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紧接着响起了拆卸东西的声音。

父亲依旧站在原地，浑身颤抖着，结结巴说不出话。

母亲终于怒气冲冲地回来了，她手里拿着刚从纺钞机上拆下来的木质连杆“你这个下流社会的败类，纽约来的流氓！别再想打我们家的主意，我们一个生丁也不会给你的！我早就知道你会死心不改，当初就应该让你被绞死在罗伯斯鹿尔的绞架上，省得你在这里玷污我们达尔司的先辈用生命换来的荣光！”

那根棍子，此刻却不长眼似地直直地从头顶劈下来，我转过身去不忍再看。棍棒的全部动能被肉体吸收，仅仅发出一点沉闷的响声。

我在心底默默祷告着：这不是我的亲叔叔,不是父亲的弟弟。

一一我没有听到那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一 一声轻脆的响，大概是木棍打在手背上的声音。

一一他却钉死在门框里，任凭母亲如何敲打都不为所动。

一一母亲终究是丧心病狂了吧一一我听见一声沉重的响声，地板微微颤抖着，紧跟着一声悦耳的响声。

父亲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战战兢兢地走出门外，我这才微微睁开一条缝，他在那人身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他的一个口袋里摸出两瓣牡蛎壳。两壳之间微微错开，里面似乎空无一物。

父亲愤愤地朝他身上啐了一口唾沫，这才转身以他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关上门。

母亲终于缓过一口气：“总算是把这小子赶出去了，但愿他别不识好歹。”那只蟑螂不知何时又跑到桌子上来了，贪婪地取食着那仅有的一点稀麦糊。父亲气愤地骂道： “你这个恬不知耻的小东西，你还在这里乱跑，和你的麦糊一起去承受那温和的轭吧！” 他边说着边捏起蟑螂的一只细腿，蟑螂还在那里拼命乱蹬，父亲把它扔进了一旁的煤油灯里。火光这才短暂地明亮起来，映出父亲微微上扬的嘴角一一如斗胜的蛐蛐一般。

“愿它在下面吃到一先令十三个的上好的牡蛎”父亲如是说。

那一晚的风，彻骨的寒，勒阿尔很久没有吹过这样寒的风了。

第二天早上，当我如父亲一样战战兢地打开门时，我没有看到父亲希望看到的那一幕。

在我踏出门的那刻，我的脚撞在了一块黑色的玄式岩上。

我的亲叔叔、父亲的亲弟弟一一死了，他没有熬过昨晚的风。

他的嘴大张着，似在艰难地呼吸，又似在呼喊着什么。他半跪在地上，身躯已冻得冰般坚硬，他的脸上附着冰霜，右手擎在空中，握着两手瓣牡蛎壳。风灌进牡蛎壳之间的缝隙，两辫牡蛎壳碰撞着，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响声。阳光洒在这生肩隙中，里面微微露出一点金光。

那是半个法郎或者说十个铜子。

我忽然知道那晚他在寻找什么了。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的父亲，脸上带着惶恐与不安，从屋里走出来。我的心里蓦然生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我想把那两瓣牡蛎连同那半个法郎一起摔在他脸上，然后同他昨晚一样愤愤地朝他脸上啐上一口。

父亲好像也发现了什么。他欣喜地冲上前去，如饥似渴地撬开他的手与两片牡蛎壳，从中取出那一枚金币，高高地举过头顶，仿佛他跨下也有着一匹战马似地，眼中露出骄傲的神色：“我就知道这个死水手昨天从我们家偷了东西、瞧这半个法郎就是罪证！让这该死的家伙到撒旦面前去推销他那一先令十三个的上好牡蛎吧！

他说着一脚踢在那块黑色大理石上，刻意避开了那一口唾沫。

牡蛎壳掉在地上，掉在莫奈曾经看到过的那个太阳的日光下，发出悦耳的响声。

附记：

1.原文作于1883年，以主人公若瑟夫成年后的回忆为线索。因此，本文所述故事当发生于法国大革命不久后(约1820年之~ 1830年，时间线可有出入)。

2.《月亮与六便士》结尾：我在那惠特斯林尔做了二十七年教区牧师的亨利叔叔，碰到这样的情况总是习惯性地说，魔鬼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总是不择手段地引证《圣经》的，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好的回子。

3. 法国画家夏尔。菲利庞在183年作了《法王路易斯菲利普》，他在此画中将法王的脸画成一只梨子，讽刺其“像梨子一样" 。除此外，梨子在法语口语中有描述性器官的双语，后来作者因此被杀。

4.蟑螂的灵感源于陀思团安耶夫斯基所作《小人物》，后文同此。

5.巴士底狱是法国国王权利的像征，从十三世纪一直用到十八世纪末，在法国大革命中,该地的论陷标志着法国大革命的初步胜利。

6. 经过工业革命后的纺纱机是否使用木质连杆应当存疑。

7.指拿破仑。波拿巴

8.法国著名印像派画家莫奈出生于勒阿费尔，他在此地曾作过油画《日出印象》，描绘了日出时的勒阿费港口景象，用美妙的光的变幻与运动展现了迷人景色，现藏于巴黎马尔莫丹艺术馆，该画是莫奈代表作之一，也是印象画派开山之作。